小城故事：我到了，那你呢

我到了，那你呢

站在墨爾本海邊的斷崖上，云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刻的膽怯，她舉起相機，笨手笨腳得自拍了一張，這是他們說好一起來的地方，可是如今，照片裡只剩她一個。

我到了，那你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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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，妳就來這裡找我。」阿賀把袖子拉高，讓黝黑的手指從台灣起飛，穿過海洋、越過無數個大島小島，順著他飛鳥般的自由眼神，停靠在澳洲的墨爾本。

阿賀是海洋的孩子，出身基隆討海世家，對魚種如數家珍，總說大海是天賜的禮物、而魚群是大海的夥伴。只因為天生血糖低、容易暈眩，自從六歲時第一次搭小船吐得昏天黑地後，家人就再也不讓他踏過船板半步。但海洋始終是最懂他的，而世界也始終等待他去探索，他們都很清楚，即使什麼話也不多說。

每當阿賀聊起家鄉時，下巴不自覺得上揚角度總讓云云看得出神。

「我們一起去看海吧。有一天，我想帶妳去看真正的大海。」

「真正的大海啊…。我不知道，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海。」

「妳一定會喜歡的。因為真正的大海是看不到盡頭的，就像我們一樣。」

他害羞得低下頭，用手撥弄著自己蓬鬆的捲髮。黃昏的夕陽像一顆過熟的橙果，溫暖的光線延伸到河岸的彼端，兩雙帆布鞋、兩個靦腆微笑、一雙緊握的手，還有一個共同的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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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賀和云云是高中與大學同學。作為畢業前僅存的班對，師長與同學都看好兩人的感情將走到永遠，畢竟青春不僅是幾年光景，更往往是人生中最認真對待愛情的一段時光。

因為家裡經濟狀況特殊，云云對社會不抱太多期望，家裡的花用需要她、母親的照顧也需要她，努力做好家裡的支柱、做好女兒的角色，她認真卻時常徬徨，奮力生存卻又顯得無助，壓力像吊繩一樣緊勒著脖子，甚至在母親一句無心的「妳真嘮叨」時掐住她的喉，她很痛卻擠不出眼淚，是麻痺，也是放棄掙扎。

「妹仔，妳最乖了，媽媽都知道。」云云反覆點開訊息，然後又關上手機。她痛恨浪費時間，卻常常在這些反覆退讓與折磨間，浪費了歲月，更浪費了自己。

「我可能去不了了。澳洲，對我來說太遠了。」

「為什麼妳總是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要？這些年，我們已經計劃好多年了，現在不走，以後更走不了。而且去到澳洲，我們可以馬上找到工作，雖然一開始辛苦點，但那都是暫時的，很快妳就有錢可以寄回家，我們也可以租台車去到處走走，我們還可以去學衝浪，我們…」

云云的眼神直愣愣得看向阿賀，她帶著微笑，明明還是那麼溫柔的眼神，卻好像千斤頂一般往他的心頭扔下一座高山。

「其實妳心中的我們，根本沒有我吧？嗯？」悲傷哽住了喉嚨，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，即使努力裝作氣憤的樣子，絕望的眼神卻露了餡。

他們看著彼此，過了好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。有時愛情沒有錯，兩個人也都沒犯任何一點錯，只是不對，而一點一滴堆積的不對終成了錯。

「記得寄明信片給我。墨爾本的海。我想看看。」淚水在眼眶裡打轉，一句話被切割成好幾段，現實奪去的不僅是青春，還有夢想，還有我們。

回到家，她看著狹小的房間、雜亂的桌椅與狼藉的杯盤，她靠著門痛哭，好像把全身力氣都耗盡一般大聲的哭。

「就跟妳說阿賀不行，媽媽早就跟妳說過了。」她想開口回應母親的話，可是雜亂無章的眼淚早已弄花了臉，她抱著母親，只是一股勁地往死裡哭。

From賀：「我到了，那你呢﹖」

已讀，未回。

***

生活的苦悶好像往井裡取水，看似沒有希望的生活突然在某一天迎來活水。

云云成了一個小公司的主管、成了某人的妻子、也成為一位母親，對她來說，愛情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是必需品，而是與自己的事業、母親的生活費、孩子的作業一般，了無新意的，一種常態。

三十來歲，云云有時覺得自己像一朵正在凋謝的花，青春與理想正在遠離，喜歡的陳昇從瀟灑少年郎成了大叔、人們不再為民歌瘋狂了。坐在梳妝檯前，她隨便得吹著頭髮，懶得保養、懶得運動、懶得爭論、有時更懶得解釋，朋友都說她應該更愛自己，但她明白把更多的愛給了自己，就意謂著別人將因為她減去的愛而失望。

拉開抽屜，在一本本年度記帳本下，她慢慢得抽出了一張長方形的明信片，因為幾年前家裡淹水，紙張上的褶皺就是曬乾了也有些明顯，郵戳被暈得模糊，沿著紫色印漬的流向，她輕撫著右下角的寄件者。

「不知道這明信片能不能寄到妳手上，同學都說妳搬家了。我想和妳說說話，但我知道妳不會接，而我好像也不該一直把妳放在心上。

這是墨爾本的海，是我一直想帶妳來看的。這裡的海很兇、風很強、浪聲很大，跟這樣的海相比，會覺得內心很平靜，再大的事也沒那麼恐怖了。

妳還好嗎？一定要來墨爾本看海，為了妳自己，一次就好。」

***

“You came here alone?”
“Yes. Do you know where the scene is?”

她找到了明信片裡的海洋。

「我到了，那你呢？」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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