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故事:榨菜姐的峨嵋山


與榨菜姐相約在北京某胡同裡的老舊咖啡館。

有陣子胡同裡的咖啡館深受文藝青年喜愛,翻修後的牆面多了幾張藏族風格的毛皮,碎裂的地面補上青花瓷圖騰的小磚,空蕩蕩的房間擺滿上好木桌椅,爵士樂隨著黑膠唱盤轉啊轉地流瀉而出。蕭瑟的氣氛已逝,衰老的歷史痕跡成為青年的創業轉機,咖啡香與書香交錯,有時真不記得自己來到了誰家的胡同。

榨菜姐選的這間意外難找,隱身在某個大宅邸的側廂房,唯一標示的紅燈籠幾乎被糖餅攤車擋住,門口沒有木板菜單也沒有招呼人員,只坐了隻斑駁的石獅子,全身灰灰舊舊的,倒顯得有些溫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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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來啦!快進來!」對比幾乎不離身的大單眼,榨菜姐的身形顯得更為嬌小。

黝黑的皮膚未施半點脂粉,澄澈的雙眼彷彿可以看穿,眉毛與顴骨自然上揚,榨菜姐的笑容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同。我很快注意到她左臉的傷疤,靠近耳垂末端,大概兩公分長寬的不規則黑點。

「這個啊,凍傷的,在峨眉山。」榨菜姐溫柔地為我斟上茶,但眼神卻突然躲進手腕的靈巧裡。

「峨眉山肯定很美吧!看過你們工作室的照片,雪景實在太壯觀了。」我把手肘放上桌面,迫不及待想聽榨菜姐心中的峨眉山。

「很美,真的很美,尤其是下雪的時候。...感覺時間好像真的停止了,在那一瞬間...。雪下得很快,連路也不看清楚,但仍然會不自覺往更高的地方走。想看得最遠,想記住一切,可是一醒來,記憶卻模糊了。」榨菜姐再度低下頭,慢慢地晃了晃茶杯,好像把情緒都浸在偶然的漣漪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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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曾經一起登過峨眉山,25歲,也是小鵬哥打算去榨菜姐家提親的那一年。男方父母對結婚不是很贊同,總覺得還有更合適的緣分。在那個年輕的時候感情好像總會與現實相左,於是小倆口心一橫、相機一扛,就往峨眉山去。

我問榨菜姐為什麼是峨眉山。「那是我們大夥兒第一次去寫生的地方,總說好冬季要再去,可是這一耽擱就是幾年了。...說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理由,也就是想離開幾天,去哪裡都好。」

峨眉山險峻,一年裡大概有半年白頭,春景如詩、冬景如畫,無數攝影人為之傾倒。可是誰也沒想過意外發生得如此突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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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鵬哥困在大風雪裡,一個踩空扭傷了腳,銳利的枯枝劃破雙手,酷寒毫不同情地灌進心窩,身體快速往崖邊下墜,沿路的石塊全像抹上了油,抓不住、抓不住、竟然一顆也抓不住地高速滾落,身心靈的痛苦與恐懼在眼前混沌不清,不過是幾秒的事。

終於倒在血泊裡,牙齒被撞斷,雙手已嚴重撕裂,扭傷的左腳彎曲變形,怎麼也沒辦法撐住自己最後的求生意志。

「妳先走,快走,別管我了。如果沿路沒有人妳就下山,別管我了。」

「小鵬哥的聲音我一直記得,清亮地像禮堂的鐘聲。他忍住了所有他能忍住的痛...然後盡全力...讓我活下來。」坐在對面,努力表現平靜的榨菜姐,唉,又何嘗不是忍住了所有她能忍住的痛。

「誰可以幫幫忙!求求你!誰可以幫幫忙!」瘋了似得狂奔吶喊,止不住的眼淚模糊了視線,只是一直往前方跑、一直喊一直喊,直到終於遇上一群資深登山客,臉早已被樹枝勾破,嘴唇和雙頰皆已凍出紫斑。

「我帶你們去,拜託,拜託,拜託你們救救他!」無力的雙腳跪在雪地,已分不清是祈求還是疲軟,榨菜姐用盡最後力氣緊抓住登山客的褲腳不放。

「好好好我們這就上去,妳跟這位兄弟先下山,我們馬上上去。」
「我帶你們去,快!」
「別逞強了,妳再這樣連山都下不了。」
「拜託...拜託讓我去...我一定要救他。」

腿已失去知覺,榨菜姐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下山的,只知道高燒燒了幾天幾夜,臉也被凍出一塊塊黑褐色的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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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們找到他了,那是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事。不過小鵬不肯見我...估計是怨我吧...。」榨菜姐喝了口茶,試著讓杯緣擋住自己的憔悴。

也許在做決定的當下,我們都是自私的。沒做好犧牲的準備,也沒做好被成全的準備,在愛面前,讓責任感為我們擅作主張。可是到頭來,真的能心甘情願、不留遺憾的又有幾人?若再回去那個當口,我們是否還會堅持同樣的選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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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鵬哥把定情戒指寄回給榨菜姐,在下山的第6個月又5天。裡面除了戒指,還有一張卡片以及一卷底片,底片裡的照片幾乎完好,但照片裡的人,心卻已離開。「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還是會選擇讓妳活。只是我們別見面了,也別登山了。要好好生活,攝影還有吃飯都別忘了。」

榨菜姐雙唇顫抖,我看著小鵬哥的字跡,眼淚已懸在眼簾。我大力深呼吸,告訴自己絕不能哭,因為我再不願讓眼前人更想流淚。鼻酸把聲音弄啞,我假裝咳了一聲,願空氣不再只剩下咽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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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他是不是真的怨她,她都明白;她是不是真的拋下他,他也明白,兩個人都只是給對方最好的理由去分開,卻給自己最壞的理由去放下。

誰也沒有錯。寧可有誰真的做錯了什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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輾轉得知,小鵬哥父母至始至終是反對的,在小鵬哥康復期間多次上門找榨菜姐爸媽理論,兩個受傷的病人躺在醫院,倒恰好躲過一陣更難捱的風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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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和妳說那麼多,後來我到北京之後好像就再沒和什麼人提了。可能因為妳說想去峨眉山吧,那兒還挺好的。」

榨菜姐摺好那封小鵬哥的信,仔細對著邊、壓好線,再慢慢地收進相機袋的左側內袋。

「抽菸嗎?」我搖搖頭,看著榨菜姐帥氣地往咖啡館外走去。

打火機放在桌上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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